作者：楊佔嶺
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早的人們來不及換下厚重的冬裝，早的背陰處的雪來不及融化，早的樹兒、草兒來不及發芽，而陽光卻已經暖了，風兒也跟著暖了。天藍了，藍得那麼清澈，清澈到讓你看一眼，心裡都覺得舒爽開朗；水流了，流得那麼安靜，安靜到你在河邊散步，內心都感到愜意安詳。街上的人多了，公園裡的人多了，廣場上的人也多起來了，就連河邊的長椅上,也經常會看到有人坐在那裡，或讀書，或聽歌，或悠閑地曬著太陽。
我的家就住在小河附近，童年時，我就喜歡去河邊玩。上了小學以後，我也向往著春暖花開的時候，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去河邊的長椅上，悠閑地曬著太陽，讀著書。終於，我等來了楊柳飛絮、丁香盛開，我也拿著書坐在了河邊的長椅上，但那次讀書的經歷，卻成為了我一段無法抹去的記憶。雖然後來我也經常去長椅上閑坐，但我只是在那裡欣賞音樂，或面對著天空發呆。直到我學會了用智能手機，開始在長椅上用手機聽有聲小說，但我再也沒有坐在那裡讀過書。
記得那是一年級下學期，一個周日的上午，我興衝衝地拿著書出了家門，向河邊的長椅走去。河堤上的小路旁，每隔二、三十米，就會有一個長椅，但我卻唯獨喜歡去小路盡頭的那個長椅上坐著。長椅成一圈，把一棵大樹圍在中間。長椅的南面就是小路，路的對面是一個橢圓形的花壇，花壇靠河水的一面是齊胸高的欄杆。面對著小路坐在長椅上，清亮亮的河水就會映入眼簾。長椅上空無一人，我坐下來翻開書，溫暖的陽光直射在我的身上，春風時不時送來丁香花的芬芳。
剛學習盲文不到一年，我閱讀的速度很慢，指下細細地撫摸著如小米粒般大小的點組成的文字。我全神貫注地低著頭，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著自己的手在盲文書上移動。也許是太過專注，最開始，我並沒有發現，已經有人停下腳步，在看我這種奇怪的閱讀方式。直到周圍開始有了議論的聲音，我纔意識到，我竟然成為了被圍觀的焦點。
『這小孩兒摸的是啥呀？』一個女人問。『他是個盲人，是我鄰居家的孩子，他摸的是盲文。』一位中年大叔搶著回答道。『他竟然是個瞎子！這眼睛看著也沒啥毛病啊！』女人驚訝地說。『噓--，別說人家是瞎子，他們盲人不愛聽。』另一個女人輕聲地說。女人的話音還沒落，中年大叔又搶著說：『別看這孩子眼睛外觀沒啥問題，但他看不了太遠，就連人都認不清楚。一開始，他爹媽也想送他去解放小學念書，可是報名的時候，他根本就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最後沒辦法，他爹媽只好送他去盲人學校念書了。哎！可惜這孩子了。』『配個眼鏡不行嗎？』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去醫院配過了，可是沒有用啊，哎！』中年大叔又是一聲嘆息。
此起彼伏的嘆息夾雜著小聲的議論，從前面、左面、右面甚至後面傳來。此時，作為焦點的我,臉上開始發燒，我的手停止了在盲文書上的移動。我抬起頭，天哪！周圍已經圍滿了人。我的心開始有些惶恐不安，不知道該如何逃出這個包圍圈。我感覺自己就象一只猴子，在表演中突然被人施了魔法，定在原地、無法移動分毫。嘆息聲慢慢少了，議論的聲音卻越來越大，包圍圈漸漸地在縮小，我的心中也越來越無助。這時，一只手伸過來，開始翻看我手中的盲文書。這只手一邊翻一邊說：『這就是盲文啊，咱們都不認識，他們盲人竟然能摸出字來。』『是啊、是啊！他們確實挺厲害。』包圍圈隨聲附和著。『你說這盲文是誰發明的呢，這一個點一個點的，他們寫著也挺費勁呢。』那只手繼續對包圍圈說。『肯定是美國人。』『估計是日本人吧。』『不對、不對，是英國人。』包圍圈發出了不同的聲音。於是，包圍圈開始了對於盲文發明者歸屬地地爭論。爭論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突然，那只手從書上抬起來，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大聲地問我：『小孩兒，你說，這盲文到底是哪國人發明的？』我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勇氣，突然狠狠地打了一下那只可惡的手，拿著書向包圍圈衝去。包圍圈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我撞到了包圍圈上。幾只手同時扶住了我，並為我閃開了一條路。我從包圍圈的裂縫中逃了出來，留著眼淚，磕磕絆絆地跑回了家。
事情過去了許多年，我一直沒弄明白當時的我為什麼要哭，而且回到家之後，依然哭的那麼傷心。最終，是一位找我做按摩治療的心理醫生，給了我一個答案。作為我一個先天失明的盲人，有著與生俱來的孤獨、敏感和脆弱。其實當時圍觀的人並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是幼小的我在被作為焦點時，惡意地揣測了他們的內心，主觀地把自己看成了一只健全人眼中的猴子。我也說不好這個答案是對還是錯，但從包圍圈中逃出來之後，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勇氣去長椅那裡閱讀盲文書。
春暖花開時，我仍然去長椅上閑坐，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聽音樂。隨身聽錄音機換成了隨身聽cd，mp3換成了mp4，悠揚的旋律伴隨著我在長椅上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風送暖到秋風蕭瑟。直到2013年，我學會了用智能手機，纔圓了我一直想坐在長椅上閱讀書籍的夢。從《平凡的世界》到《白鹿原》，從《水滸》到《紅樓夢》，春華秋實的歲月裡，我體會著書中人物的百態人生。讀書之餘，我就把手機連接上藍牙音箱，在潺潺的流水聲中欣賞音樂。再也沒有人圍觀，再也沒有人輕聲地議論，就算長椅上坐滿了人，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我這樣一個盲人，在依靠藍牙耳機中的語音提示使用手機。如今，那些厚重的盲文書已在角落中蒙上了灰塵，它們已經隨著時光的流逝淡出了我的生活。小巧的智能手機卻成為了我不可缺少的伴侶，它讓我的出行、購物以及閱讀，享受到了和健全人一樣的便利。
『我們唱著東方紅，當家做主站起來；我們講著春天的故事，改革開放富起來。』此時，一個人哼唱著歌曲，從長椅前的小路上經過。是啊！春天不僅僅是一年的開始，春天也同時見證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就讓我在這個春天裡，坐在長椅上，享受著春風，沐浴著暖陽，聆聽著身旁的流水聲和鳥鳴聲共同演奏的這一曲贊美大自然，歌頌新時代的樂章吧。樂章中有激情，樂章中有澎湃，樂章中更有對於明天的美好夢想，這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夢，全體中國人的夢，一個輝煌到極致的夢！
